《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的形成与传播

一、《资本论》:一部未竟的杰作
1867年2月,经过几年的艰苦努力,马克思终于能把期待已久的消息告诉他的朋友恩格斯:他杰作的第一卷完成了。马克思把手稿从伦敦带往汉堡,并与其编辑奥托·迈斯纳(Otto Meissner)达成协议,决定将《资本论》分成三卷出版。《资本论》第一卷《资本的生产过程》于1867年9月14日问世。在几个月之前,马克思曾写信给他的朋友约翰·菲力普·贝克尔(Johann Philipp Becker),说这部书的出版“无疑是向资产者(包括土地所有者在内)脑袋发射的最厉害的炮弹” 。

经过最后的修改,第一卷的目录如下:

“序言
第一章 商品与货币
第二章 货币转化为资本
第三章 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
第四章 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
第五章 对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进一步考察
第六章 资本的积累过程
第一章第一节附录 价值形式。”

尽管在1867年之前,《资本论》的谋篇布局可谓煞费苦心,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资本论》的结构得到极大扩展,并且内容上也进行了各种修改。因此,第一卷在出版后仍然耗费了马克思的大量精力。1867年10月,马克思开始着手《资本论》第二卷。但这导致他旧疾复发:肝脏疼痛、失眠和痈。 来年的状况也不见好转,有时他甚至无法处理他的信件。等马克思一回到工作岗位上,他就对历史、农业和生态学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将不同作家的作品摘录下来。对他来说,尤其重要的是政治理论家和法律史学家冯·毛雷尔(Georg Ludwig von Maurer)的《德国马克、农场、村庄、城镇和公共权力的构成史导论》(1854),以及卡尔·弗拉斯(Karl Fraas)的三本德文著作:《历代气候和蔬菜世界及其历史》(1847)、《农业史》(1852)和《农业的本质》(1857)。

马克思在为这些新的科学研究付出一些精力的同时,他的健康状况继续起起落落。不管怎样,他最终还是整理出了一组手稿,关于剩余价值和利润率之间的关系、利润率下降趋势的规律以及资本的变形。这些工作占用着他的时间,一直持续到1868年底。然而第二年,痈的频繁发作使他精疲力竭,而且他的肝脏再度恶化。尽管他计划在1869年9月完成《资本论》第二卷,这一度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是接下来几年的持续不幸使马克思无法完成这部巨著的第二卷。当然,延迟也有理论上的原因。从1868年秋到1869年春,为了掌握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马克思从《货币市场评论》、《经济学人》等诸如此类的出版物上摘录了大量关于金融和货币市场的文章。

他对大西洋彼岸的发展越来越感兴趣,这促使他去寻找最新的信息。马克思写信给他的朋友齐格弗里特·迈耶尔(Sigfrid Meyer)说:“如果您能搜集到某些有关土地所有权以及美国土地关系的反资产阶级的材料,那对我是特别有价值的。”他解释说:“由于我在第二卷里要研究地租,所以我非常欢迎专门批判凯里先生的《谐和》的材料。” 此外,1869年秋,在了解了有关俄国社会经济变化的最新文献后,马克思决定学习俄语,以便自己研究。马克思以一贯的严谨去探究这一新的兴趣。

二、探寻《资本论》第一卷及其法文版的最终版本
在经历了几次中断、以及因巴黎公社而起的第一国际的一段激烈政治活动之后,马克思开始编写《资本论》第一卷的新版本。他不满意自己阐述价值理论的方式,在1871年12月到1872年1月之间重写了1867年版的附录。 这促使他再次处理第一章,形成了手稿“《资本论》第一卷的补充和修改” 。在德文第一版的修订过程中,马克思作了一些内容上的补充和澄清,并完善了整本书的结构。 其中一些变化涉及剩余价值、固定资本和可变资本之间的差异以及机器和技术的使用。他还将新版本从原先的六章扩展为七篇二十五章,这些章又细分为更详细的节。德文第二版问世于1872年,印了三千册。1872年对《资本论》的传播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年,在4月份出现了俄译本——这是一系列译本中的第一本。 它从俄国革命者洛帕廷开始、由经济学家尼古拉·丹尼尔逊完成,马克思认为它“翻译得很出色” 。

这一年,《资本论》第一卷的法语译本也开始出版。法译本委托约瑟夫·鲁瓦(Joseph Roy)翻译(他之前翻译过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的一些作品),计划在1872年至1875年间由法国出版商莫里斯·拉沙特尔分册出版。马克思认为推出一个“价格便宜的普及版” 会很好。他向出版商写道:“您想定期分册出版《资本论》的译本,我很赞同。这本书这样出版,更容易到达工人阶级的手里,在我看来,这种考虑是最为重要的。”然而,马克思意识到这一想法也有“坏的一面”,他预计他所使用的“分析方法”会“使前几章读起来相当困难”,而且当读者“一开始就不能继续读下去”时,他们可能会“气馁”。对于这个“不利”,马克思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只有事先向追求真理的读者指出这一点,并提醒他们。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最终,马克思花费在修正译文上的时间远超他的预料。在给俄国经济学家尼古拉·丹尼尔逊的信中,马克思认为鲁瓦“往往译得过死”,迫使他“不得不对法译文整段整段地加以改写,以便使法国读者读懂”。 1872年5月,马克思的女儿燕妮写信告诉路德维希·库格曼,她的父亲“不得不进行大量的修改”,“不仅个别的句子,而且整页整页的译文都得重新改写”。 一个月后,她又补充说,翻译“很不完善”,他“不得不重新改写第一章的大部分”。 随后,恩格斯也以类似的语气给库格曼写道,法译本对马克思来说是一件“繁重工作”,“可以说,他必须重新翻译”。

在修正译文的同时,马克思还决定对内容作一些补充和修改。这些主要涉及资本积累过程的部分,但也涉及一些具体问题,如资本“积聚”和资本“集中”的区别。在法文版最后的“致读者”里,他认为这一版“在原文之外有独立的科学价值”,并表示,“甚至对懂德语的读者也有参考价值”。 无独有偶,在1877年,当可能出版《资本论》的英译本时,马克思写信给左尔格说,译者“在翻译时除了德文第二版以外还必须参照法文版,因为我在法文版中增加了一些新东西,而且有许多问题的阐述要好得多” 。在1878年11月的一封信中,马克思权衡了法文版的优劣,他对丹尼尔逊说道,法文版包含了“许多重要的修改和补充”,但他“迫不得已不止一次地使阐述‘简化’,特别是在第一章中”。 出于这个原因,当月底他又告诉丹尼尔逊:“头两篇(《商品和货币》和《货币转化为资本》)应该完全根据德文本翻译。”

《资本论》第二卷的草稿虽然提出了一些理论问题,但终究不是一种确定的状态。《资本论》第三卷手稿的特点是高度碎片化,马克思从没想过要更新它们来反映他的研究进展。 而且别忘了,他没能完成设想中的《资本论》第一卷的修订版,即包含他对该卷的所有修改和补充。 事实上,无论是1872-75年的法文版,还是1881年的德文第三版,都不能被认为是马克思所希望的最终版本。

三、通过《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认识马克思
《资本论》最初于1867年以德文出版,在马克思的有生之年里只完整出版了三个版本(即德文版、俄文版和法文版——译注)。 在所有这些译本中,至少有一部分是在1872年出版的:俄译本在1872年3月出版,修订后的德文第二版在1872年春到1873年1月之间分9册出版,还有法译本从1872年9月到1875年5月分44册出版。

由约瑟夫·鲁瓦翻译、马克思自己修订的《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对马克思的著作在全世界的传播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它是众多译本的参考,比如英译本、西班牙语译本,还有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卡洛·卡菲罗(Carlo Cafiero)在1879年编译的概要,后者受到马克思的认可并获得广泛传播。更普遍地说,法文版为各国读者打开了通往马克思著作的第一道大门。第一部意大利语译本直接参照法文版翻译,于1882年至1884年分册出版,1886年正式成书。另一个地中海国家——希腊——也于1927年参照法文版翻译出版了希腊语译本。以西班牙语译本为例,法文版促成了一些部分版本和两个完整译本的出版:一个是1967年在西班牙的马德里出版,另一个是1973年在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由于法语比德语更广为人知,因此正是通过这个版本,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才得以更快地传播到许多拉美国家。葡萄牙语国家的情况也大体相同。在葡萄牙国内,只有少量法译本发行,直到萨拉查独裁政权倒台前不久,葡萄牙语的删节版才出现。总之,葡萄牙和巴西的政治活动家和研究者们都发现,通过法文版比通过德文原版更容易理解马克思的著作。进入非洲国家的少量印本也是葡萄牙语译本。

殖民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资本论》在阿拉伯世界的接收。虽然在埃及和伊拉克,英语在欧洲文化的传播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但法语在其他地方发挥着更为突出的作用,特别是在阿尔及利亚。20世纪60年代,阿尔及利亚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在马格里布(Maghreb)地区和黎凡特(Levant)地区传播的重要中心。1956年和1970年,分别在叙利亚和黎巴嫩出现了《资本论》的两个完整的阿拉伯语译本。此外,1966年至1970年的民主德国,在流亡者群体里出现了连载的波斯语译本。

《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的重要意义延伸到了亚洲其他地区。第一卷的第一个越南语译本以法文版为基础,出版于1959年至1960年之间。20世纪下半叶,日本对马克思进行了非常严谨的研究,《资本论》日文版诞生于1979年,而在此之前的1967年和1976年,凸版印刷了两次法文版。至于中国,1983年为了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中译出版了一系列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其中就有《资本论》。

因此,除了经常被世界各地的译者查阅,并与恩格斯1890年出版的德文第四版进行核对之外,《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到目前已经被完整地翻译成八种语言,而且还应该算上在不同国家发行的许多节选版本。 自其首次出版以来的150年里,它一直是那些对马克思作品感兴趣的人们激烈辩论的源泉。1877年9月,马克思在给第一国际最后一任秘书长左尔格(Friedrich Adolph Sorge)的信中写道:“法文版耗费了我很多的时间,我自己将永远不再参加任何翻译。” 马克思为创作最好的法译本所付出的辛劳、所消耗的精力是了不起的。但我们可以肯定,这项工作得到了很好的回报。

张炯 译

注释
1. 本文译自马塞洛·穆斯托(Marcello Musto)教授尚未发表的文稿The Making and the Dissemination of Le Capital,摘要为译者所加。马塞洛·穆斯托,加拿大约克大学社会学理论教授、替代性理论实验室主任,研究领域为社会主义思想、劳工运动史、替代性社会经济制度等。目前已出版专著4本、编著11本,其作品已被翻译成25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传播,详情可参见:www.marcellomusto.org.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42-543页。
3.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页。
4. 参见:Marcello Musto, Another Marx: Early Manuscripts to the International, London–New York: Bloomsbury, 2018. 中译 本参见:马塞罗·默斯托:《另一个马克思:从早期手稿到国际工人协会》,孙亮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年。
5. 参见:Marcello Musto, “Introduction: The Unfinished Critique of Capital”, in Marcello Musto (Ed.), Marx’s Capital after 150 Years: Critique and Alternative to Capitalism, London–New York: Routledge, 2019, pp. 26-27.
6. 这些笔记仍未出版,收录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历史研究所(IISH)收藏的笔记中,Marx-Engels Papers, B 108, B 109, B 113 and B 114.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39页。
8. 1870年初,马克思的妻子告诉恩格斯,“他不去关心自己的健康,却非常热心地研究起俄语来,很少外出,饮食不定时,在腋下的痈已经肿得很大并且变硬以后才给人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694页。)恩格斯急忙写信给他的朋友,试图说服他“为了你的第二卷,你也有必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否则,如果“总是这样时断时续,反反复复”,他就永远写不完这本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10页。)这个预测是完全正确的。
9. 参见:马塞罗·默斯托:《另一个马克思:从早期手稿到国际工人协会》,孙亮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152-155页。
10. Karl Marx, Das Kapital. Kritik der Politischen Ökonomie. Erster Band, Hamburg 1867, in Marx Engels Gesamtausgabe (MEGA2), vol. II/5, Berlin: Dietz Verlag, 1983, pp. 1-55.
11. 1867年,马克思把《资本论》第一卷分成了几章。1872年,这些章变成了篇,每一篇都有更详细的章节。
12. 参见将于2023年出版的新书:Marcello Musto and Babak Amini (eds.),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Marx’s ‘Capital’: A Global History of Translation, Dissemination and Reception, London-New York: Routledge, 2023.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478页。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365页。
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页。
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478页。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681页。
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686页。
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595页。
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41页。
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73页。
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32页。
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36页。
24. 法文版中的一些补充和修改并未收录在德文第三版和第四版中,详见列表:Karl Marx, Das Kapital. Kritik der Politischen Ökonomie. Erster Band, Hamburg 1867, in Marx Engels Gesamtausgabe (MEGA2), vol. II/5, Berlin: Dietz Verlag, 1983, pp. 732-783.
25. 恩格斯在他的朋友去世之后着手准备《资本论》未完成部分的出版,这项编辑工作极其复杂。第二卷和第三卷的各种手稿、草稿和碎片写于1864年至1881年之间,在MEGA2里大约有2350页。恩格斯于1885年和1894年分别成功出版了第二卷和第三卷。但是,这两卷是对不完整的文本的重建,这些文本通常由不同的材料组成。它们写于不止一个时期,因此包含了不同的、有时是矛盾的马克思思想版本。
26. 例如,1881年12月13日,马克思致信丹尼尔逊:“我的德国出版者通知我,要出《资本论》第三版。这个通知来得很不适时。第一,我首先应该恢复自己的健康,第二,我想尽快地完成第二卷。……我要同我的出版者商妥,我对第三版只作尽量少的修改和补充。……将来作为第三版的这一千册售完的时候,我也许能够对该书作出目前如换一种情况本来要作的那些修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238页。)
27. 参见:马塞罗·穆斯托:《马克思的晚年岁月》,刘同舫、谢静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10-121页,“《资本论》在欧洲的早期传播”部分。
28. 参见即将于2023年出版的新书:Marcello Musto and Babak Amini(eds.),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Marx’s ‘Capital’: A Global History of Translation, Dissemination and Reception, London-New York: Routledge, 2023.
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73页。

Journal:

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

Pub Info:

Vol. 2024, n. 32, 175-183

Reference:

ISBN: 978-7-5426-82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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