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双利:近几年来,您的一些研究成果陆续被介绍到中国学界,尤其是在 马克思学方面的一些研究成果。您能否借这个机会先跟我们介绍一下您的主要 研究领域?除了马克思学研究之外,您的研究还涉及到其他哪些领域?
马切罗·莫斯托(Marcello Musto):大体上来说,我的研究主要在三个 领域展开:马克思学(Marxiology)、政治的马克思(political Marx)和马克思 的当代接受状况(the acceptance of Marx 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在对马克 思学的研究方面,我的研究重点发生过转移。最初我的研究主要围绕着《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展开,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 稿》的,我还发表过不少关于马克思的早期著作、青年马克思和异化问题的文 章。后来我的研究重点转移到了对《资本论》手稿和笔记的研究。我已经出版 了《卡尔·马克思的〈大纲〉》B ,这本书是整个写作计划中的第一个部分。明年我会再出版一本名为《马克思的〈资本论〉的形成》的著作,在该著中我将 对马克思的所有手稿进行重构,并梳理《资本论》的整个发表过程。在对政治 的马克思的研究方面,我的研究主要围绕着“第一国际”展开,为纪念“第 一国际”成立 150 周年,我编辑出版了《工人们联合起来——共产国际 150 年》A ,其中收入了马克思、恩格斯所写下的大量的关于第一国际的文献,很多 是第一次发表。也就是说,在对政治的马克思的研究方面我现在关注的主要是 马克思在 1864—1972 年间(第一国际期间)在政治方面的介入和影响。在对 马克思的当代接受状况的研究方面,我不仅完成了系列著作和文章,而且还 在世界各地组织了系列学术会议。其中,《今天的马克思》B 的中译本将于今年 10 月份在人民出版社出版。在这方面的研究中,我特别关注的是在这个接受 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多元性。在近 20 年(1989—2009)的沉默之后,人们又 开始重新阅读马克思。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背景的人们会从不同的角度重新理 解马克思,即使是来自不同研究领域的学者也会分别从各自不同的角度来重新 阐释马克思。所以,多元性是最重要的特征。
张双利:我们就从对马克思学的研究谈起。在当今中国马克思主义学界, 人们开始越来越关注马克思学方面的研究成果。但与此同时,对马克思学研 究的理论意义也一直存在着争议。一方面,大家都承认马克思学的研究可以 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的历史形成过程,尤其是更好地 理解这些著作的思想背景和政治背景。不仅如此,马克思学的研究还可以帮 助我们更准确地把握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些著作的文本结构,因为我们后来 看到的那些结果也许并不是文本原来的结构,而是由后来的编者们所给出的 结构。另一方面,有些学者也在质疑马克思学的研究在推进我们对马克思主 义基础理论的研究方面究竟有多大价值。有学者认为,马克思学的研究所涉 及到的都是些技术性的问题,即使它对这些技术性的问题能够给出更加精确 的说法,也不能在对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的研究方面有实质性的推进作用。 为了回应这些争论,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您认为马克思学的研究究竟带来 了哪些重要发现?这些发现对于推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研究具有什么重要意 义?比如说,你本人在对《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研究过程中做出了哪些新的发现?这些发现对于我们在今天重新理解整个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具 有怎样的理论意义?
马切罗·莫斯托:首先,我想通过回溯我自身的研究历程来回答你的问 题。我先后在意大利和法国读过两个博士学位,一开始我所阅读的都是 20 世 纪 70 年代之前的经典译本,也就是第二国际和苏联时期的版本。而马克思学 的研究自 20 世纪 60 和 70 年代以来就已经开始兴起。我在法国攻读博士学位 期间,在法国学者 M. 吕贝尔(Maximilien Rubel)的影响之下开始关注马克思 学的研究方法,并决定前往柏林直接阅读《马恩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 版)。当时我阅读的是《马恩全集》历史考证版第 2 版(MEGA2),通过仔细 阅读这些文本,我完全改变了对马克思学说的看法。在此我想特别强调,直接 阅读马克思(即理解马克思)和将他用于政治和哲学等领域完全不同。在马克 思主义的历史上,人们往往是出自于政治的或其他方面的原因来直接利用马克 思的文本,而不是真正地阅读和理解马克思。通过阅读 MEGA2,我开始非常 自觉地致力于把马克思本人的思想与各种马克思主义的解释区分开来。这点十 分重要,因为马克思留下了大量的未完成或未发表的著作。他生前仅发表了很 少一部分著作,譬如与蒲鲁东的论战(参见《哲学的贫困》)。而诸如《德意志 意识形态》、《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资本论》(第 2、3 卷)等一系列 我们认为十分重要的著作,不仅未发表,甚至马克思在写下这些著作时根本就 没有以一种严格的可公开出版的形式来写作。在后来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上, 出于政治的和其他的原因(如学术方面的原因),人们对马克思的著作进行了 一些强加式的理解,有些与马克思本人的思想相距甚远。所以,我认为在当今 全新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语境之下,我们应该利用 MEGA2 这样的文献,仔细阅 读和研究马克思的著作,这一定能为我们重新理解马克思提供更多可能性。
至于马克思学的研究所具有的意义,不论你们是否同意,我认为在最近 的几十年中,在所有的经典思想家中,人们对马克思的理解是变化最大的。无 论是从政治学、社会学,还是哲学的角度,由于马克思学的研究,人们对马克 思的思想的理解都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总体上来说,马克思学的研究成果主 要包括两个层次:其一是经由 MEGA2 的编辑出版而取得的文献学方面的成就; 其二是学者们依据这些文献学方面的发现在对马克思思想的重新阐发方面所取 得的进一步理论研究成果。这两个层次的成果都对马克思的研究产生了影响。 从 1998 年 MEGA 重新开始修订以来,人们对马克思的理解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对其他任何一位经典作家的理解都没有这么大的变化。 下面我来举几个例子。首先是关于《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 意志意识形态》这两本早期著作的。这两本著作分别写于 1844 年和 1845— 1846 年,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它们一直被当作早期著作中最重要的两部,也 是 20 世纪以来销量最高的两部著作,其影响力甚至超越了《资本论》。之所以 会这样,主要是因为人们把这两本著作看作是马克思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强调 它们是关于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是关于异化问题的。在该现象的背后, 是人们对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学说的反对。阿尔都塞认为在马克思的思 想发展过程中有一个“认识论的断裂”,这个断裂发生在 1845 年左右,只有断 裂之后的著作才是值得认真对待的。很多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不同意阿尔都塞的 这个论断,强调《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早期著作在马克思的哲学方 面的重要意义。马克思学在这方面的研究却明确地告诉我们,马克思的这两本 著作在当时都是未完成的手稿,它们根本不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是被后来的 编者们强行整理成著作形式的。比如,Terrell CARVER 教授 A 曾经明确指出,《德意志意识形态》根本不能被当作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最重要的著作,他在 这方面有大量的具体论证。如果是这样,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到马克思的其他 著作和手稿中去寻找马克思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些最重要的思考。那么这又 是哪些著作呢?
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期间所留下的大量笔记 和手稿,它们是十分重要的文献材料,这几年来,MEGA 第一次出版了马克 思为《资本论》做的笔记和准备材料。这些材料是马克思写给自己用来整理 思路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涉及了许多极其有趣的论题,但由于时间的原 因,很多问题都没能充分展开。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 是他关于后资本主义社会的思考。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1857— 1858)、与蒲鲁东的论战、1859 年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资本论〉1861— 1863 手稿》和《〈资本论〉1863—1865》手稿中都留下了大量关于后资本主义 社会的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如此重要?因为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 进行批判时,必须对超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共产主义社会进行具体的思考。
从总体上来说,马克思在《资本论》的手稿和笔记中的思想在深刻性和复杂性方面都远远超出了早期的著作。我们在今天重新阅读马克思,不是要 把他尊为神圣、或把其著作奉为《圣经》,而是因为他提出了对资本主义生产 方式的最精准和最深刻的批判。我个人认为,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期间所 留下的这些手稿和笔记比其早期著作要重要得多,这也是我本人为什么在完成 了对《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相关研究之后会转向对《资本论》的手稿 和笔记的研究。我之所以转向《资本论》时期的这些文献,与阿尔都塞所讲的 “认识论的断裂”毫无关系。我在仔细阅读了马克思的这些手稿和笔记之后, 发现其中有更加深刻的对资本、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异化和拜物教的批判。或 许我可以这样来表述:如果我们有机会去问马克思本人,在你的所有著作中究 竟哪些著作才是最珍贵的?他一定会无比惊异地发现,后来的人们竟然会特别 看重他早期留下的那些文献。那是他刚刚开始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性 思考时所留下的一些文字。从 1843 年到 1883 年,整整有 40 年的时间,在这 40 年里马克思的思想不断成熟,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道路上不断深入。人们 不去关注他在 40 年持续不断的思考之后所留下的那些文献,却只把注意力集 中在 1843—1845 年的早期文献上。这就好像你与一个女人结婚并共同生活了 40 年,可是人们却仅仅关注你与你女朋友刚见面的第一年,在剩下的那 39 年 里他可一直都在研究和分析资本主义啊!
张双利:从你的表述我们可以明确感觉到,马克思学的研究使你对马克思 的早期和晚期著作(尤其是其写作《资本论》时留下的大量手稿和笔记)都有 了独到的认识。关于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你的观点与 Terrel Carver 等人的观点 一致,你们都强调《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早期 著作不具有人们常常所认为的那种重要性。它们都是马克思留下的未完成的著 作,是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对这些手稿进行了人为的编辑,才使得它们具有 我们所看到的样子。关于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时所留下的那些大量的准备 性的材料,你强调它们具有两方面的独特重要性。首先,它们在继续对资本主 义生产方式批判的同时,也包含着对后—资本主义社会的独创性思想,而后者 恰恰是人们在马克思的其他著作中很难找到的。长期以来,有些学者一再强调 马克思在对后—资本主义社会的思考方面非常薄弱,你认为《资本论》的手稿 和笔记恰恰在这方面有非常具体的内容。其次,透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具 体批判,马克思在这些晚期的文献中也进一步深化了其早期对异化的批判。关 于你所提到的《资本论》的手稿和笔记的这两点特征,我想做些进一步的追问。首先,正如我刚才所提到的,有不少学者认为马克思的思想在对资本主义 的批判方面非常有力,但它在对后—资本主义社会的论述方面却显得较弱。我 们这次会议的主题是“重思马克思的国家理论和社会主义学说”A ,在会议上虽 然有不少学者直接论述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但他们很少有人直接依据《资 本论》的手稿和笔记来展开论述。关于这点,您能否做些更进一步的说明,告 诉我们《资本论》的手稿和笔记在这方面的最主要贡献是什么?它们为什么能 够进一步深化我们对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的理解?其次,您刚才提到《资本 论》时期这些文献是对早期的异化批判理论的进一步深化。但问题是即使没有 这些马克思学方面的研究成果,我们也知道马克思的异化批判理论在其晚期的 著作中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在中国学界我们一直强调在马克思那里明确地存在 着从异化批判(《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物化批判(《1857—1858 年手 稿》)再到商品拜物教批判(《资本论》)的思想发展线索。您认为对《资本论》 的手稿和笔记的研究能在什么样的意义上进一步地加深我们对马克思的这一思 想发展线索的理解?为了能够理解马克思思想的发展,我们为什么绝对不能忽 视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时期所留下的这些文献?
马切罗·莫斯托:我不赞同有些学者们的那种说法,即马克思没有给予社 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以足够的重视。他一生都是在不停地把自己与之前的空想社 会主义者自觉地区分开来。当然,马克思对于这些思想家是十分尊重的,他从 圣西门、欧文那里吸取了许多关于社会主义的思想,只不过他们仅仅把社会主 义当作一剂处方直接开给人民,而马克思的方法与他们显然不同。
在我看来,马克思一共留下了三类关于共产主义社会的著作,第一类著 作是对其他各种社会主义的直接批判。在马克思一生中,他一直能敏锐感受到 一种强烈的需要,必须对各种错误的观点进行回应和批判。当马克思还是青年 黑格尔派的一员时,他发表了批判鲍威尔的著作,因为他觉得这是必须的,德 国当时的意识形态必须遭到批判。在马克思对各种错误的社会主义观点进行批 判时,我们同时都能看到他关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想。比如,对蒲鲁东 的批判,马克思主要批判其关于市场社会主义的思想,批判其认为可以在不改 变生产方式的前提之下仅仅改变分配方式以实现社会主义,这些批判集中在《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和 1859 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总而 言之,这第一类著作是通过对其他各种错误的社会主义思想的批判来展开对社 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的思考,马克思之所以会写下这一类著作,是因为他感 受到了来自于现实生活的直接需要,他感到必须对这些错误进行批判,以避免 其对工人运动产生重要影响。
第二类著作是马克思用以指导国际工人运动的各种文件和信件。对于国 际工人运动来说,老年马克思的地位已经与青年马克思完全不同,特别是第一 国际正式成立以后,他开始为国际工人运动提供思想支撑。许多人开始写信给 马克思,他们不是询问其对黑格尔的阐释,或者怎样才能像他在那些重要的著 作中所论述的那样来深刻地理解资本主义,而是想要从他那里获得具体的指 导:主要关于如何建立共产主义政党、如何组织工人运动以及我们要建设一个 什么样的后资本主义社会等实际问题。马克思在第一国际时期写下了大量文 献,其中包括大量书信和公告,在这些文献中有对拉萨尔的批评、对国家社会 主义的批评等重要内容。如果学者们能够把所有这些材料整理出来并对其进行 批判性的解读,那我们一定能看到其中包含着非常丰富的关于社会主义和共产 主义社会的内容。
第三类是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时所留下的手稿和笔记。尤其是笔记, 我认为这些笔记是最有价值的,因为它是马克思写给自己看的,是为了能够把 极其复杂的问题想清楚。这些笔记为什么在政治上具有重要性?因为他能够帮 助我们彻底理解马克思本人的思想和 20 世纪的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间的 根本差别。与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根本不同,马克思本人更侧重于分析各种 复杂的社会现实,他不会只分析社会的经济层面。以我的阅读经验来看,马克 思不仅看到了经济方面,而且看到了复杂的社会现实,这完全不同于导致还原 论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这部分工作以及马克思所说批判的方法一直没 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如果你整体性地阅读马克思晚年的这些笔记,并试图理出 其思想的脉络,你就会看到马克思对于国家、国家的形成和在不同政治背景下 的资本主义的多样性极感兴趣。最近我正在对马克思晚年的笔记(1881 年到 1882 年的历史研究笔记)进行集中研究。在 1881—1882 年这一段时间里,马 克思身体状况极其不佳,他深知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在这段时间里既 没有准备《资本论》第 2 卷的出版,也没有对《资本论》第 1 卷进行修改,而 是留下了大量的历史研究笔记。他不仅研究欧洲历史,而且研究整个世界历史,这些笔记涉及从公元前 1 世纪一直到 1684 年 A 的整个历史过程。你如果 仔细阅读这些笔记就会惊讶地发现,他没有只是对经济现象进行重构,而是将 大部分精力用于思考不同文化和国家的相互作用。在他的笔记中可以看到意大 利、共和国、宗教改革(路德宗和加尔文宗)等一系列的内容,甚至还有十字 军东征后的中东境况问题。去世前马克思还研究了印度的历史。根据这些文 献,我们立即就能看到马克思本人的思想与我们所熟悉的由后来的马克思主义 和反马克思主义者们所制造的马克思思想是何等不同!这些材料将帮你彻底摆 脱教条主义的马克思和欧洲中心主义的马克思的形象,此时的马克思不仅对分 析资本主义感兴趣,而且还试图通过这些分析来理解社会主义如何可能。我们 都知道,马克思曾经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研究俄罗斯的问题、中国的问题。在 这些笔记中,我们则看到他的研究还进一步延伸到了印度尼西亚和阿尔及利 亚,他仔细研究早期的财产共同占有形式,希望能进一步揭示出未来社会的财 产形式。因此,如果你能够从这个角度和这种分析的深度来阅读马克思,你当 然不会同意还原论的马克思主义,同时也不会同意自由主义者们对马克思的攻 击。自由主义者们试图把马克思的所有这些具体分析都放在一边,攻击马克思 主义是简单的还原论,是只讲阶级斗争。
我在前面的访谈中提到,马克思学的研究主要取得了两方面的成就:文献 学方面的成就和对马克思理论的新阐释方面的成就,把这两个方面合在一起, 就涉及第三个方面,即马克思的未来。
首先,我们从文献学方面的研究成就来谈谈马克思学的研究会带来怎样 一个马克思的未来。通过文献学的研究,我们将会看到那批反对阿尔都塞“认 识论断裂”说法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同样具有很大的狭隘性。他们在政治上反对 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苏联声称自己进行的是反对资本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的 实践,但他们却认为这实际上是把马克思的思想禁锢了起来,把它转化成了教 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所以,他们要“解放”马克思。但他们也具有重要的局 限:虽然他们中有些人在对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方面写出了出色的著 作,但他们却同时主张要回到青年马克思,回到《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的马克思。在我看来,这一现象不仅不可接受,而且令人难以置信。为了反对苏联版本的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他们没有回到马克思本人对现代资本主义 社会的具体分析,更没有关注马克思晚年对这一分析的进一步拓展,而是直接 要求回到早期的马克思。正如我刚才所提到的,马克思已经与政治经济学批判 结合了 40 年,他们却要求回到 40 年前的马克思!
这一代学者的局限性还与另一个因素有关,即他们大多都是哲学家。因 此,他们往往不关注《资本论》,或者说,他们由于只懂哲学也很难真正读懂 《资本论》。我现在正在撰写另外一本著作,题目是《没有〈资本论〉的马克思 主义》,我在该著中将专门讨论这一奇特的思想现象。也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对 《资本论》的真正阅读,才往往会转而关注纯粹哲学的问题。他们希望通过讨 论马克思与黑格尔、与康德、与青年黑格尔派的关系来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因此,对于那一代学者来说,材料本身的不完整与他们研究领域的单一都造成 了其研究的局限性。
其次,我们再来看马克思学在理论阐释方面的努力会为我们带来一个怎 样的马克思。通过马克思学的研究,我逐渐转向晚年马克思。我之所以会有这 个转向,不是因为我相信在马克思那里有所谓的“认识论的断裂”,我认为那 些持“断裂”观点的人都是在肢解马克思的思想,他们对马克思的思想做了一 定的删改和肢解,然后就能够制造出“断裂”的假象。我要强调的是,晚年马 克思对问题的思考和处理已经更加复杂,他的这些更加复杂的思考对今天的我 们更有意义。当时摆在晚年马克思面前的有两个选择:或者立即让《资本论》 第 2 卷付诸出版,或者进一步继续那些还没有完成的探索和思考。我们都知 道,第一个选择对于马克思来说根本就不会被考虑,他无法停下那些已经开始 的思考,在确信问题已经被想清楚、并被已合适的方法表述清楚之前,马克思 绝不会轻易出版自己的著作。
那么,晚年马克思为什么对于当代世界十分重要?或者说,晚年马克思 为什么对于 21 世纪的中国具有重要意义?这是因为马克思不仅仅是一位理论 家,他更是一位战斗的革命家,此时他的政治斗争具有了非常明确的国际的维 度。晚年的马克思已经不再是 1848 年的马克思,那时的马克思所面临的主要 任务是在德国和法国的范围内与资产阶级结成联盟,共同反对贵族。晚年马 克思所面临的政治问题更加广泛,他所领导的是“第一国际”,他必须在国际 的高度上来思考工人运动。1872 年,“第一国际”解散,但马克思并不认为这 是彻底的终结,他一直深信它还会复兴、并一直在为这样的复兴努力。在“第一国际”的高度上,马克思所面对的已经不是德国的问题,而是整个欧洲的问 题。马克思的思想具有了欧洲的维度,而这个维度的思考又同时与其对整个世 界的思考相连。马克思的思考在此时第一次与俄罗斯的局势相关联。对于俄罗 斯马克思不再持纯粹的批判的态度,不再把俄罗斯看作仅仅是落后的和反动 的,是支撑欧洲反动力量的最后堡垒。在 1861 年俄罗斯农奴制改革之后,他 开始思考在俄罗斯爆发新革命的可能性。马克思必须在思想上对当时的局势进 行回应,他的思想已经在俄罗斯产生重要影响(《资本论》的第一个外文译本 不是法语译本,而是俄语译本),他必须回答俄罗斯的革命者们向他提出的那 些重要问题。马克思在给查苏利奇的回信中提到:“我相信过去的某种社会形 式蕴含着未来社会形式的雏形。”
正是在此背景之下,马克思开始研究人类学和殖民主义问题。阅读和了 解马克思的这些研究非常重要,因为在当今的学术界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依 然盛行。人们依然把马克思塑造为欧洲中心主义的、殖民主义的和还原论的, 并在此基础上来反对和批评马克思。如果我们真正了解马克思晚期的这些研 究,我们就有足够的资源和理由来彻底颠覆这个强加在马克思身上的形象,就 可以使马克思彻底从这种种攻击中解脱出来。我的观点是,我们不是不可以批 判马克思,但我们必须要把我们的批判建立在真实的根据上,必须是在充分了 解马克思的基础上来展开批判。与此同时,我还认为晚年的马克思对于我们今 天的政治斗争也具有重要意义。马克思不仅仅是一个经典思想家,他在今天对 于我们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他是苏联革命的支持者,其晚年的这些思考可以在我 们今天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中成为最有效的工具。
张双利:非常感谢,你再一次强调了我们为什么必须重视马克思晚期思想 以及这些思想的当代意义。在此我想结合中国学界的状况对你的观点做些回 应。的确,自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界也开始越来越重视 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国的学者们开始关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强调马克思与 德国古典哲学和青年黑格尔主义之间的思想关联,但这并不是因为要反对阿尔 都塞的“认识论断裂”学说,而是为了反对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为了实现 思想的解放。自 20 世纪 80 年代以来,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开始被介绍进 中国学界,在这些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之下,尤其是以卢卡奇为代表 的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之下,很多学者开始关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受到了充分的重视。应该说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们在这个方向上的努力取得了重要的成果。它一 方面为“新启蒙运动”提供了来自马克思著作的最丰富的思想资源,使整个中 国学界逐渐摆脱了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框架;另一方面通过强调马克思的 思想与整个西方哲学传统(尤其是德国古典哲学传统)之间的内在关联,它也 实质性地提升了马克思主义学术研究的哲学内涵。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渐深入, 这个倾向得到了进一步的继续,这是因为大量的马克思主义学者都是哲学领域 的学者。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繁荣,经济学的领域越来越被自由主义和新自 由主义的经济学主导,政治学领域继续研究马克思的国家理论的学者也越来越 少。优秀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大多集中在哲学领域,这也致使《资本论》等晚期 著作没能得到同样程度的重视。目前,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界正在经历新一轮 的自觉转型,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深入展开,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必须加强 对《资本论》等晚期著作的研究,必须更进一步地学会用《资本论》的资源和 方法来研究和分析当代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在这次会议上很多外国学者也注 意到,参会的中国学者在引用马克思的文献时,往往都局限在 1848 年以前的 著作。这个观察非常正确,不过我们同时也要看到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目前 正处在一个新的转折点上。
马切罗·莫斯托:这个问题不仅关乎中国,而且关乎整个世界。在过去 的几年里已经陆续有一些重要的文献出版:布里尔学术出版社(BRILL)在其 “历史唯物主义系列著作”(historical materialism book series)中推出了《马克 思 1864—1865 年手稿》 A (这是第一个英文的版本),麦克米兰出版社推出了 Terrell CARVER 编辑的《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B;我在 2014 出版的《工人们联合起来——共产国际 150 年》C 中收入了马克思、恩格斯在 “第一国际”时期所写下的大量文献,其中有 33 份文献之前从来没有在英语世 界发表过;明年耶鲁大学出版社将出版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和民族学笔记的全 译本。随着所有这些著作的出版,我相信人们对马克思的理解和看法将发生重 大改变。我不是说这些著作将会使我们发现一个全新的马克思,而是要强调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这些新整理出来的文献,要在这些新文献的基础上重新思考我 们之前的一些观点。
接下来,我想简单谈谈我的另一个研究领域,即马克思的思想在全世界 的被接受状况。我曾经在世界上的著名学府做过研究,彼时我查阅过各种研究 资料,以探究人们对马克思的兴趣所在,以及马克思学说的研究现状。我发 现,在政治学界,马克思被引用的最多的文章就是《论犹太人问题》,这说明 什么问题呢?设想你是政治学系大一或大二的学生,而且你恰好有一个不那么 保守的老师,布置给你一周的时间去了解马克思的政治学说,他们会直接要求 学生去读《论犹太人问题》。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马克思最重要的政治学文章。 但是,在英语界,布鲁诺·鲍威尔的《论犹太人问题》从来未被译成英文出版 过。也就是说,这些学生在没有读过鲍威尔这篇文章的前提下,直接阅读马克 思的《论犹太人问题》。这篇文章可是他与鲍威尔的论战啊!而且它是马克思 生平第一次发表的文章。你能想象,在你刚二十出头的年龄写下的文章,竟在 之后成为如此广泛传播的东西吗?
在社会学方面也有类似的例子。世界上 90% 的社会学系的学生仅仅读过 《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前 25 页,然后他们就得出结论:第一部分——生产,第 二部分——资本主义,第三部分——社会主义。这个结论简直太愚蠢了。这些 人不去阅读马克思最具代表的政治性文献,亦即我之前提到的第一国际时期 的文献,而从其他文献中去寻找马克思的“政治理论”。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 形?——这些文献出版得太晚了。我的母语不是英语,但是我却是在英语史上 研究第一国际时期文献的第一个研究者。事实是,那部分文献大概有 7000 页, 如果你不热爱马克思的话,阅读起来的确不大轻松。
哲学系呢?如果你去哲学系会发现,根本没有马克思的踪迹。当他们讨论 马克思的时候,他们论及的是异化,而其中最重要的概念是类存在,这是手稿 在谈论四重异化时一个十分哲学化的表述,与当时的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路仍有 一定关联。那时候马克思还只是一个很年轻的学生,甚至都还不是学者,髭须 尚未丰满。相对于后来在《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关系的深刻批 判,类存在概念可以与之相较高低吗?《德意志意识形态》对劳动的阐述能够取 代《资本论》中的分析吗?所以我想重申马克思学研究的重要性,它能够滋润 新一代的读者。不论你喜欢与否,或者是否对它持有批判的态度,至少你喜欢 或批判的是真实正确的东西,而不是某些学者们自己的臆造出来的理论。
张双利:我很想知道你的学生对你所讲的这个复杂版本的马克思的接受情 况。你在社会学系和政治学系都开设课程,在你的课堂上学生们会有怎样的反 应?他们是觉得被吸引、受启发,还是依然认为马克思距离当代世界太过遥 远?他们能否真正体会到马克思的思想的力量?
马切罗·莫斯托:这些学生是带着对马克思的成见来到我的课堂上的。他 们大多认为马克思只讲阶级斗争,他的理论早已过时,因为在这个世界已经不 再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他们大多自认为是后现代主义者,在萨义德 等人的影响下,他们认为马克思是欧洲中心主义者、是东方主义者,因此他们 对他的理论怀有深深的成见。萨义德等人为何能够得出如此结论?那是因为他 们所了解的马克思的文献实在太少。他们只看到,马克思在 19 世纪 50 年代在 发表于《纽约论坛报》的那些文章中直接提到了印度等非西方社会,马克思曾 说印度没有历史。但他们不知道马克思在晚年对非西方社会有更加具体和深入 的研究,而且此时的马克思由于接触到了更多的资料已经改变了原来的很多想 法。在我的课堂上,我就是通过比较这些不同的文献来说明马克思思想的重要 变化,来帮助学生们逐渐厘清其原先所持有的一些错误看法。
在这里我还想提一下马克思主义教科书的问题。这些教科书对学生们具 有极大的误导性,教科书的作者们往往会围绕着一个问题任意地从马克思的不 同著作中摘取一个个片断,并在此基础上硬生生地制造出一些观点。这种做法 与马克思学的研究方法完全相反,它丝毫不尊重文本本身,不能在各个文本的 具体语境中来理解马克思的思想。也正是由于这些教科书依然在学生中发挥着 影响,我认为马克思学的方法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它可以帮助我们摆脱很多对 马克思的误解和歪曲。如果你是个有心的读者,有意识地对教条主义的马克思 主义者和反马克思主义者的相关论述做些比较,你就会发现他们双方对马克思 思想的论述竟然是高度一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都只阅读了马克思文献 中极少一部分。我一直认为马克思在政治学、经济学和哲学方面都是思想的巨 人,对马克思思想的研究还有美好的前景和未来,在这方面马克思学的研究可 以做出重要贡献。
Marcello
Musto